雄安在空间布局上将是组团式的 与北京的单中心结构不一样
李晓江。摄影/本刊记者 董洁旭
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是雄安新区总体规划编制的主体单位。作为中规院原院长,李晓江教授同时又是京津冀协同发展专家咨询委员会(以下简称专咨委)的成员之一,负责对整个规划把关。
早在去年中央在决定设立雄安新区之初,李晓江教授就已经开始在为规划工作做前期准备。这一年多来,他一直在为雄安的规划奔波。
“雄安新区的规划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挑战。”李晓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因为这项工作不仅标准高、任务重,更是在为中国将来的城市规划提供范式。
在他看来,规划的先进性并不在于把所有先进的东西都放进去,而在于在空间上,在发展上,给未来各种各样的可能去预留空间,让它富有弹性。
“规划工作不能着急,时间服从质量。很多事情前期要尽量研究透。”
中国新闻周刊:雄安新区的规划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启动的?
李晓江:去年3月24日,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召开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会议,听取北京市行政副中心和疏解北京非首都功能集中承载地有关情况的汇报,确定了新区规划选址,同意定名为“雄安新区”。
虽然这个决定当时还不是最终决定,但第二天专咨委组长徐匡迪主席(中国工程院主席团名誉主席——编者注)就召集我们几个开会,通报了中央政治局常委会的决定,让李平教授从经济产业方面,我从规划方面做些准备。回来后,我对谁也没说,找了几个年轻人开始收集资料,了解这个地区的情况。
当时做准备的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这个新区应该对标深圳,所以也让同事做了一些深圳发展历史的回顾,因为深圳最早80年代的规划就是中规院做的。前期的准备工作,包括收集资料、分析当地的条件,以及酝酿规划的一些技术上的准备。
然后5月27日中央政治局会议正式通过之后,徐匡迪主席当晚就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政治局会议通过了,规划工作很可能还是要你们中规院来做。所以说,雄安的规划工作是从去年5月底开始内部启动的。
但那个时候消息还没有对外公布,我们不能去现场调研,只能做些初期的工作。记得当时徐匡迪主席去雄县考察地热,借着这个名义,我们也跟着到现场进行了两天实地调研。
中国新闻周刊:新区的规划工作主要包括哪几部分?
李晓江:2016年8月,我们在顺义就雄安新区的规划,开过一次大型的会议,包括专咨委的所有专家、相关的规划团队都参加了,徐匡迪主席还专门邀请了吴良镛、张锦秋、钱易三位院士。最后一天,河北省委主要领导也去了。
当时规划任务主要是两项,一项是雄安新区的总体规划,包括起步区的控制性规划、启动区的控制性详细规划,这三个是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另一项是白洋淀生态环境治理和保护规划,由中科院生态环境中心曲久辉院士牵头。这四个部分都是综合性规划。
这些综合性规划的初步方案出来后,中规院、中科院生态环境中心还组织了好几期工作营,把行业内的高手,都邀请过来,集思广益,完善方案。
今年4月1日以后,总体规划又细分了22个专项规划,包括建筑标准、环境治理、交通等,每一项都有一个专门的团队在负责。
6月份,我们启动了启动区的城市设计国际咨询,这是新区规划建设工作的一个重要环节。现在,这项工作委托给中国城市规划学会在做,我是学术召集人,负责与各个报名团队沟通,引导他们尽量满足我们的设计需要。目前,我们已经从报名的近300家国内外机构中选出了12强,最终要评出3个优胜团队。
我理解,整个规划工作就是三条线,一个是总体规划,再一个是为总规服务的专项规划,最后一个就是城市设计的国际咨询。可以说,这是一个极其复杂、极其庞大的工程。
中国新闻周刊:目前规划工作的进展如何?大家都很关心。
李晓江:目前,各项规划工作都在稳步推进。大家希望总体规划能尽快出来,好开展下一步的工作,我们都理解。但另一方面,我们也要看到,规划工作不能着急,时间服从质量。因为雄安的建设是“千年大计、国家大事”,很多事情前期要尽量研究透。
“如果建一座新城,能治理好白洋淀的水,这种示范意义的价值会更高。”
中国新闻周刊:雄安新区选址,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白洋淀。对规划来说,这是不是也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李晓江:我们一致的看法是,要在白洋淀建一个新城,就一定不能让这个新城守着一片严重污染的水。设立雄安新区的消息公布后,社会上有不少议论,认为白洋淀已经是一片严重污染的水体,为什么还要在这建新城。
事实也的确如此,白洋淀的水质有四类水、五类水,本身并不完美。但我认为,这其实也是一个倒逼机制。如果建一座新城,能治理好白洋淀的水,这种示范意义的价值会更高。因为,整个华北地区的生态修复、环境治理,实际上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很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
同时,我个人认为,白洋淀的存在本身就对这个区域的发展,设置了环境的容量要求。有人认为,雄安新区2000平方公里要造一个千万级人口的大城市,这绝对不可能,首先环境容量就不允许。
所以,中央对新区规划的目标,是很克制的,起步区就100平方公里。按照中国城市建设用地标准,大体上就是100万人,再加上当地现有的100多万人,一共不超过300万人。我觉得,这是一个合理的规模。这样的规模不至于对白洋淀,对整个地区产生太大的环境负担。
中国新闻周刊:在具体的规划中,如何做到水城相融、蓝绿互映?
李晓江:关于这点,目前我们有好几种方案,但都没有最后确定。比如,有的方案提出“望淀”,就是城与淀应该分开,中间留出一些空间,在城里看得见水,但不一定在水边。白洋淀周围应该有非常广阔的生态环境保护区。
不管哪种方案,我觉得淀边的利用,一定要非常谨慎。我们可以利用淀边资源,但不一定非要住在淀边。远足的时候,发呆的时候,我们可以走到淀边上去,但整个城市跟白洋淀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在淀边上围起一圈人工“长城”,对白洋淀是一种压迫,对生态肯定也是一种破坏。
中国新闻周刊:现在白洋淀里还有不少村落,在规划中是如何处理这些村落的,是搬迁还是原地保留?
李晓江:这些村庄有几种,有的叫淀中村,它和外界联系都是通过坐船出行,完全在淀里边;有的叫淀边村,就在大堤上,因为比较高,不会被水淹到。毋庸置疑,不论是淀边村,还是淀中村,对白洋淀都会造成污染。这些村有的规模还比较大,如果真要全部搬迁,还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但我个人认为,即便不搬迁,淀中村也要改变现有的生产生活方式。第一,环境基础设施要配全,对生活垃圾、污水要处理;第二,利用水面进行养殖、种植的生产方式应该退出,将来应该发展旅游、文创这些自然负荷小的生产方式。总的目标就是一个,要千方百计地降低水体的负担。
中国新闻周刊:新区起步区所在的位置,是华北平原地势最低的地方。在防洪方面,规划有哪些考虑?
李晓江:防洪的确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流入白洋淀的河流一共有9条,如果这个区域普降大雨,就有可能出现1963年那样的大洪水。历史上,白洋淀本身的水量是不断变化的。1963年那次大洪水,就把整个地区全淹了,但是上世纪80年代,由于缺水,白洋淀是一片旱地。之后,持续的降雨,又把水灌回去。白洋淀之所以叫淀,和湖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它水量更小,变化更大、更剧烈。
对这样一个地区,我们要解决的是两个问题,一个是要防洪,另一个还要防涝。防洪无非就是几个方法,一个是围堰,修大堤,另外一个就是把城市垫高,垫到洪水位以上。现在当地老百姓就是采取这个办法,房屋都在高地上,这是人类的智慧。几千年来,人类其实一直都在优化自己,所以任何自然灾害,对于古村、古城损失都很小。这就是历史的优化,在不断改进中找到了最安全的方法。
第二个还要防涝,本地的降水要能及时排出去,排不出去也会被淹。北京城现在就是这个问题,一下大雨就容易内涝。不能光考虑防洪,不注意内涝,两方面需要平衡。到底采取哪种措施?现在争论比较激烈。难度在于,既要兼顾防洪和排涝,还要考虑施工成本。如果用大堤围起来,能防洪,但没法排涝;如果把整个起步区都垫高,土方量又太大。
“采取了组团式布局,让城市发展富有弹性,能够适应将来各种可能。”
中国新闻周刊:总书记提出建设雄安新区,必须坚持“世界眼光,国际标准,中国特色,高点定位”,规划怎么体现这一理念?
李晓江:我理解,“世界眼光、国际标准”就是眼光要开阔,吸取全人类城建文化的智慧。怎么吸取呢?一个是我们自己的规划团队要敞开胸怀,学习国外的先进观念,另一个就是让外国的优秀团队参与进来。
这次国际咨询就有很多外国团队参与,我们就是希望让他们直接出方案,用他们的眼光、他们的标准、他们的价值观来看,雄安新区该怎么建设。这个过程是开放的、包容的,但绝对不是去照搬一个巴黎、一个伦敦。
“中国特色、高点定位”就是我们应该有文化自信,坚持高标准。事实上,在规划之初,我们就有一个原则,规划工作必须以国内的团队为主。我们前三十年的建设,照搬照抄的太多,简单模仿的太多。我们有优秀的人居文化传统,这次应该真正用现代的智慧去传承中国文化,去容纳当代最先进的工程技术和先进的发展理念,因为这是中国的雄安。
中国新闻周刊:雄安将来的建筑会以什么风格为主?会是仿古风格吗?
李晓江:我相信不会。传承传统的人居文化,不一定非要刻意把大屋顶、斗拱、白墙灰瓦这些符号直接展示出来。这不是一种符号化、表象化的东西。我觉得,关键是追求一种内在的文化创新,将中国当代文化和历史文化有机结合起来。
这次国际咨询也有日本的团队。日本是东方第一个实现现代化的社会,他们在实现现代化的过程中,很好地把自己的文化和西方的现代文明有效结合起来。我也鼓励日本的团队,让他们把这方面的经验尽量展示出来。
中国新闻周刊:那么,雄安的建筑会是一种什么风格呢?
李晓江:这个现在还不好说。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雄安的建筑将以多层小高楼为主,不会搞高层建筑,不会是水泥森林。高层住宅的弊端,现在已经越来越明显,后期维修、消防都是问题。我一直说,高层住宅以后会是中国沉重的一个社会负担。
中国新闻周刊:你刚才提到了对标深圳。你认为,深圳的规划对雄安有什么借鉴意义吗?
李晓江:对于一个新城来说,规划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弹性,要有结构上的灵活性。当年深圳的规划有一个很重要的经验,就是上世纪80年代深圳只有十几万人,但我们的规划是按80万人来做的,基础设施是按120万人配的,交通是按180万人预留的,给城市的发展预留了空间。
同时在空间布局上,我们采取了组团式布局,让城市的发展富有弹性,能够适应将来的各种可能。因为如果采用单一结构,城市发展不到那么大,结构就是残缺的,但是如果是组团式布局的话,每一个组团并不大,而且相对独立,组团内部有住宅区、有产业区、有公共服务设施,发展一个是一个。
这是当年深圳规划一个很重要的经验。但是我们还是没有想到,深圳今天能发展到1000多万人。即便是这样,深圳的整体结构还是把握得很好,这主要就得益于当年深圳规划的弹性。
规划的先进性并不在于你把所有先进的东西都放进去,而在于你在空间上,在发展上,给未来各种各样的可能去预留空间,让它富有弹性。
雄安将来会不会发展到500万人,现在谁也不敢断言。所以,我们在规划300万人的合理规模时,也应该在空间上留有余地。雄安新区在空间规划上也会是组团式的,这种布局本身可以为快速建成创造条件,同时也给未来应对不确定性保留了充分的弹性。
中国新闻周刊:相对于一般的城市规划,雄安这种近乎在一张白纸上的规划,哪个难度更大?
李晓江:应该说,雄安的规划更有挑战一些。因为,一切都要从零开始,甚至包括竖向的标高。一般城市的规划,已经有基础了,无非就是把系统扩充些罢了。不过,反过来说,雄安的规划,也是难得的机遇。我们可以采用最先进的技术,实现最先进的理念,但它的建设过程也更复杂,充满了很多未知的东西,不确定性更多。
“有生活,有高品质的城市环境,有特色的城市空间,有很好的公共服务,各种人在里面可以充分交流。”
中国新闻周刊:之前有报道说,雄安将是宜居之城。在规划方面,新区会如何克服城市拥堵这类“大城市病”?
李晓江:刚才讲了,雄安在空间布局上将是组团式的。所谓组团式就是多中心,与北京这类典型的单中心结构城市不一样。每个组团的规模大概是二三十万人,占地二三十平方公里,相当于一个小城镇的规模。在每个组团内部,又细分为若干空间单元。每一层空间都注重功能混合、自我平衡,而不是像有些城市,工业区与居住区隔着十几公里,发展了十几年,也连不到一起,还是孤岛。
我们这些年城市发展最大的毛病,就是单一功能的发展。一说园区就全是厂房,晚上吃个宵夜的地方都没有,而回龙观、天通苑这些北京周边的大型社区,附近又几乎没有任何产业,每天大家不得不花几个小时上下班,非常不人性。
所以,我们在规划雄安的空间布局上,尽量减少人在必要的生活、工作之外的其他负担。在每个组团,甚至空间单元内部,让各种功能充分混合,就业、生活、公共服务都能兼顾到。当然,这种平衡不是绝对的,只是我们希望能够在一个比较小的空间尺度里能满足人们工作、生活的基本需要。
中国新闻周刊:除了城市空间布局之外,在路网交通、市政设施方面会有哪些宜居的考虑?
李晓江:雄安路网交通的特点,应该是窄路、密网、小街区。这些我们中规院在规划北川新县城时已经在实践了。北川新县城没有太宽的道路,路口会放宽一点,但也就是两个车道。但县城的路网很密,每平方公里有十公里以上的城市道路,二十公里以上的步行道路,有上下班的步行道路,有健身锻炼的步行道路,还有专门给游客的步行道路。同时,把绿带、公共空间穿插到居住用地里面,还创造了一些水景观、生态景观。这就让居民在非常便利的进出的同时,还能享受到一种高品质的人居环境。
中国新闻周刊:雄安未来将主要发展高端高新产业,着眼创新。规划在吸引人才方面有什么考虑?
李晓江:创新主要还是要依靠创新型的人才。我们曾对一些很高端的海归人才做过调研,发现他们希望上班5分钟,送孩子上学10分钟,下楼就可以买牛奶买菜,然后花两个小时去锻炼身体。他们的时间价值变了,无法忍受那种被动的时间消费,比如花几个小时上下班,但是他们会主动地花时间去锻炼、去散步,甚至是去发呆。
7月份,我们专咨委在上海开了两天会,专门邀请腾讯、百度、360和阿里巴巴四家互联网企业做了深入的交流,目的就是一个:如果到雄安发展,他们希望新区提供哪些条件?徐匡迪主席、赵克志书记、许勤省长都参加了会议。
在交流过程中,我的一个感觉就是,现在年轻人的特点就是多元化的目标、差异化的选择,这些东西在一个城市里都要具备,他才会来。但这些东西往往都是在成熟的大城市里,所以我们如何在新区里创造这些东西,我觉得是最大的挑战。
现在很多园区都有宽马路、大广场,楼也很高,但年轻人不买账。因为他们觉得那里没有生活,没有服务,没有人际交往。他要的不仅仅是一份工作,一份收入,他要的是未来的全面发展,能不能找到对象,孩子能不能接受良好的教育,父母能不能一起过来生活,等等。
我心目中的创新空间单元,不用太大,像深圳蛇口、南山那样一两平方公里,但是里面有居住,有生活,有高品质的城市环境,有特色的城市空间,有很好的公共服务,各种人在里面可以充分交流。像这样的地区,短期就可以形成很强的吸引力。
中国新闻周刊:雄安新区的规划,你认为会不会成为今后中国城市规划的一个标杆?
李晓江:我觉得,雄安新区之所以不在一个老城区的基础上改造,而是建一个新城区,本身就有这样一个意图在里面,就是要为我们将来的城镇化,提供一个全新的范式,提供一个难得的探索机会。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还需要我们付出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