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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静蕾的困惑:我是否有点过度自信

周甜  2017-04-03 13:02:38

她还是有一些 困惑,最近的困惑是“我是不是有点过度自信了”。


徐静蕾。图|受访者提供

徐静蕾的困惑:我是否有点过度自信


口述/徐静蕾

采访及整理/《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周甜


晚上9点,在位于北京的一间录音棚的会客厅里,徐静蕾出现了,一身黑色运动套装,戴着帽子,为采访的推迟而鞠躬致歉,显得礼貌又周到。

她在为自己的第七部电影作品《绑架者》录制宣传曲,采访之所以推迟,是因为今天的录音比她想象的要曲折。曲折的何止是今天的录制,她说动作片《绑架者》是她拍的最难的一部电影。

晚上十点,外卖送到了,甜粥、馅饼和皮蛋豆腐。这是徐静蕾那天的第一餐。她有时候一天只吃一顿饭,有时候夜宵就连吃两顿。“我就觉得想吃的时候就该吃,不想吃的时候就不该吃。”她知道这有点放纵,可她也没觉得规律饮食就是对的。

行走娱乐圈二十多年,从“才女”到如今的“不婚女性代言人”和“冷冻卵子权威发言人”,面对所有外界给予的标签,徐静蕾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说不定一转年我就结婚了,这都有可能。你们还谁也别说,我怎么结婚了,我本来也没说我不结婚。”她说,她所说的任何话都只代表此时此刻她的立场。

徐静蕾今年43岁了,不再如当年那样清瘦,头发越剪越短,衣服越穿越简单。徐静蕾说她更喜欢当下这个被她形容为“简单粗暴”的自己。

时尚杂志她现在不看了,连夜看美国大选,最近比较关心量子力学的研究进展。感情的事她基本不想了,对于衰老,她也不恐慌。“不为任何努力改变不了的事情而着急”,是她的生活准则。当然,她还是有一些困惑,最近的困惑是“我是不是有点过度自信了”。

以下是她的讲述:

我是不是有点过度自信了?

《绑架者》是我做的最难的一部电影,中间有很多状况。最早我根本都不是做导演,后来就各种原因吧,也就做了导演。一开始拿到这个剧本,我觉得,还有点意思,再加上没做过嘛,基本上没做过的事,只要不是特别没兴趣,我觉得都可以试试。就像我得到了一个礼物,那如果我不都尝试一下,就觉得浪费了这个礼物。

但实际上做起来之后还是觉得挺不一样的,比如拉威压,是一二三拉,还是一二拉,就差这一点,明道就把头直接撞上了。黄立行肋骨骨裂,白百合也全身都是伤。爱情片拍不出人命来啊。动作片如果没有特别周密的计划和一个非常理性清醒的头脑,真没法做。

拍完动作片,觉得拍爱情片挺简单的。比如咱们今天说在一个餐厅吃饭,这个餐厅我们没有谈下来,换一个餐厅一样吃饭嘛,差不多那个意思就行。但动作戏就不一样,你在那个地方跑酷,所有的动作都是设计得非常清楚严谨的。一旦这个场景不行了,就变成你整个动作都得变。剪辑也是反复剪,这次是我剪的时间最长的一次,剪了整整一年。反正就是挺难的,老有人说我挺容易,我就觉得“你试试,你到我这容易一个来试试看”。

这电影吧,真是遗憾的艺术,人家老问我,你对你哪个片子满意,我就都没满意过,我就老觉得眼高手低,觉得我能拍成那样,但是好像就怎么都拍不成那样。其实我,我的优点也是在于我是想到就行动的人,不会停留在脑子里特别长的时间说我这么想想,那么想想。尤其是拍戏这种事,基本上是有一个想法拍脑袋就干。我最近正在反思,是不是也不应该这样,应该深思熟虑。

有的事情是可以心想事成的,有的事情可能是不行的,该退一步就是要退一步,我太勇往直前了,基本上就是上了弦,一到工作的时间,就跟疯了一样,这样特别不好。

我是不是有点过度自信?一开始大家都说不行,甚至有人跟我说,你这根本拍不了,你开不了机。我还不信了。困难就解决呗,什么事没困难啊。我会觉得你碰到事不努力,马上想着不行,这种工作方式是不行的。如果都这么工作,那世界就别发展了对不对,科学家碰到不行的事多了,你不得天天研究啊,人家几十年,量子力学从上个世纪30年代就开始研究,到现在还没什么特大的进展,那我们拍戏这点事怎么解决不了。

当导演以来,沿路都是在解决困难,每天就是排雷。有时我都不敢看微信,微信一响,我心里咯噔一下,又出什么事了。一路上这些戏拍过来,是解决了无数问题的。但是呢,是解决了,但是解决了不意味着它特别好,这个分寸挺难拿捏的,我最近正在深刻地思考这个问题,正在自己检讨呢,但我现在其实没想清楚。

而且我有一个感觉,就这么多年,感觉自己没有什么进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商业片的原因?应该也不是,我也不知道,就觉得自己哪不对劲,说不上来。我最近正在想这件事呢。所以我后面的计划可能做监制比较多,做导演比较少。

也许这个感觉就是因为现在我太累了,可能过两天我休息过来了,我又一拍脑子我又来了。确实以前也会这样,有好几次我去做完宣传,路演以后,我说我再也不拍电影了,拍个电影还行,后面这些宣传简直是烦死了。我都是三四点睡,四五个小时就醒了,醒了就想着这点事,忙得减肥都忘了。没法调节,也就这样呗,每次都这样。

其实我真的没那么爱说话,没那么爱表达自己,我一天不说话都行,能打字我都不说话。

但是拍戏这些事需要说太多话了。微信上十几个群,此起彼伏的,有时候说话都串群了。我最希望的是我能成为一个作家,因为那是个人工作。

我就等着我彻底吃不消那天,我就爱谁谁,就不管了,爱怎么着怎么着。但是现在显然还没到这时候,还有劲儿。我属于爆发力还挺强的那种,就说今天,我就上去了,然后说今天走完了,就瘫着,可以看七季的《吸血鬼日记》,一直在那看,其实是有一点分裂。

我本来也没说我不结婚

我现在说任何话,都只是我此时此刻的一个感想,我说的不一定是对的。我的想法,有些不会变,有些是会变的。人家说你为什么那么不想要小孩,你还要冷冻卵子?我现在此时此刻我是不这么想要孩子,但万一五年以后我变了怎么办,我没有后悔药了怎么办?我说出来以后我真的没想到有那么大的反响,没有想到这个变成一个这么前卫的事,这个事在国外都是非常正常的事。而且我认为中国跟国外是一样的。

我说这些事,是因为我真的认为这是一个好事,给了女性多一个选择的可能性。我只是说,嘿,大家,有这么一个选择哈,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试一下。我也没拿一大喇叭,做完以后逮谁跟谁说,嘿,我做冷冻了啊。

而且我们有很多观念是错的,我为什么不通过我的嘴巴说出来?要说我好心当驴肝肺了,那随便。就跟我有一个好吃的,我拿给大家分享,然后大家都说这不好吃,那不好吃我自己吃呗。我也不能非得告诉人家,我这特好吃,你非得吃,那我绝对不是这种人。

有人冷冻完了以后,母性就会被激发出来,她们问我,我说什么感觉都没有,一点都没有。我不是那么喜欢小孩,也不是说不喜欢,玩一会儿你会觉得特别可爱,待一会儿我觉得他也不能跟我交流,我就觉得也没啥意思了。我的母性不一定释放在我的孩子身上。一旦这个人我是喜欢的,我就会觉得他(她)像个孩子。

我觉得有各种各样的人太正常了,只是有的人像我一样,只是她不说而已。我就不信全世界的女的,除了我全都爱孩子,都有生育冲动。可能我真的生完小孩我就变成一孩子奴了,这是有可能的,但是我就没有想要让这件事发生。

我是“婚姻无所谓主义者”,根本就不是不婚主义者。我跟你说是因为你问我,平常我不会逮谁跟谁说,他们说错了。因为别人都是谁啊,别人跟我什么关系啊。

我是不给自己设什么限,而且我只代表我此时此刻的立场。说不定一转年我就结婚了,这都有可能。你们还谁也别说我怎么结婚了,我本来也没说我不结婚。人不就是这样吗?小时候喜欢一人,说他要不跟我好,人生从此暗淡无光了,现在怎么着?不都活得挺好的嘛。

我大学毕业那会儿也想结婚,就觉得结婚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青春期荷尔蒙,觉得谈恋爱轰轰烈烈的特别来劲,因为爱情小说都这么写嘛。现在我就觉得,什么轰轰烈烈,别轰轰烈烈,就平平淡淡最好。

我拍《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时候,为什么要拍这个电影?就是因为我大学时读了这个小说,我拍这个片子已经是十年以后了,我不觉得我发生变化了。可是我第二遍读这个小说的时候,我完全不是当时看这本书的想法了,那个时候,我发现我自己变了。我天天看自己,我哪知道我是什么样,但一本书会让我发现十年间我完全不一样。从十八九岁到二十八九,就这个过程。

我现在就会不想看了。《朗读者》当时就想让我读《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我念了一句就觉得,哎呀,这不行,我拒绝了。我拍过的作品我自己就翻篇儿了,我不会再愿意重新读一遍。我再读这个东西,可能是我七八十岁的时候,当一个好玩的事。

我的爱情片之路暂时就走到尽头了,觉得编不下去了。谈恋爱就那点事嘛,一开始我看了你一眼,你看了我一眼,咱俩好上了,然后就得想,他俩怎么不好呢。因为他俩必须得不好啊。你见哪个爱情片从头好到尾,谁看这种。我上部戏(《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就说,他俩怎么不好,就得想。真的挺难编的。

情感的事我现在基本都不太想,情感跟工作不一样,工作你硬使劲是有用的,情感是一件不能硬使劲的事。你说陪伴他,他就会一直跟你好,不是这么回事。对他好,他就一直跟你好,也不是这么回事。你欲擒故纵,他就能一直吃你这套,也不是这么回事。所以你说是怎么回事啊?我觉得你也别想了,该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只能是说,自然相处,这样大家都放松,反而挺好的。

每个人都要培养一种能力,就是独处的能力。他跟不跟我好,他爱不爱我,这个是我不能决定的,说实在的,我都不能决定我爱不爱他。只有自己跟自己相处得好,这个是自己能决定的。怎么去爱自己,学会欣赏自己,学更多有意思的事情来丰富自己的生活啊,这应该是一个基本技能吧。

不工作的时候,我是一慢性子,干吗都不着急,起来,晃晃悠悠,想看个电影吧,突然发现那我该早出门五分钟,那就别看了呗,看下一场不就完了嘛。生活中真的没有什么事可以让我着急,就不需要嘛。我做包,在那对着缝纫机,拿着布,左弄弄,右弄弄,不需要跟任何人交流,就觉得特别舒服,特别有成就感。

如果我独处烦了也会找个朋友聊聊天,闲扯两句啊。但我基本上还挺能独处的。我可以一个人吃饭,我一点不觉得有什么,我经常一个人去看电影,一天看仨电影,中间就去吃个热狗。一个人逛街,就特慢地在那走,也不赶着要干吗。我也不是故意非得一个人,但是一个人挺自在的。要跟朋友待就最好最好的朋友,就是你能跟她待一上午谁也不说话,都玩手机的那种朋友。

我是悲剧地悲剧着过,还是喜剧地悲剧着过

我不介意谈年龄,我从小就没隐瞒过我的年纪啊,我从小就被叫老徐,我怕什么啊。而且现在中年标准是65岁,国际上都是这个惯例。一个人从18岁开始,其实就开始走向衰老了,你每天就会多一根皱纹,二十几岁你就会看到自己有变化。不是到了四十岁,突然一下全是皱纹。我觉得我身体最大问题就是我运动太少,休息的时候我还到处走嘛,那个本身就是一种运动,工作了就天天坐在电脑前面打字,跟这组聊,跟那组聊。

老代表不健康,你行动会迟缓,谁不怕老啊,但是我怕老我就能不老啊?就永远都健步如飞啊?我要求自己不为任何我解决不了的问题着急,对所有不能改变的事情都不花脑子想,这是我的原则,不能改变在那着什么急呢?人必须得跟自己说话了,会告诉自己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对不对,要不然怎么面对残酷的生活啊。

所以为什么我说这个“才女”啊,真的是比较简陋的标签,星座还十二个呢,你说什么女什么女,你能数出十二个来吗?难道这不是一个非常笼统和简陋的标签吗。所以说,还想这事。想它干吗呀。

比如人家说什么,我没法生气,谁啊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也改变不了他,全中国十几亿人呢,我天天掰着人家说,我告诉你,我是一什么样的人,我有病啊。这个老也一样啊,如果说怕老我就能不老,我也怕老,特怕老。为改变不了的事着急,那就是自找没趣。我工作为什么着急,因为我能解决得了,就是我花多少时间去解决的问题。

相比20岁的自己,我当然更喜欢现在的自己。20岁的自己多迷茫啊,你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以后要往哪个路上走,你也不知道你人生当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因为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没有说多喜欢演戏,但是呢,不演戏,我干吗呢,没想好。我现在当然知道,比如说我要是不工作了,我想去学个水彩,我想去学个意大利菜,我想把英文学好点,我去上个编剧课。就会有好多我知道我可以做的事情,而且这些全部可以实现。

我现在比较简单粗暴。好就好,不舒服的忍着,忍不了走了,就是这样,就没必要特别复杂化。还是那句话嘛,你努力没用的事你努什么力啊。生命也是努力也没用的事。锻炼锻炼,有可能健康,但也有天天跑马拉松的猝死啊,你说科学到底发现了真相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知道。

我活到今天,无比庆幸我踏踏实实没出任何事活到了40多岁,那不应该很感恩吗。所以我基本上不会拍特别怀旧的那种片子。

2000年那段时间,奶奶去世,还有最好的朋友突然去世了,他那时候就40岁出头,突然就死了。那个时候我就会有改变,原来觉得人生很漫长的,怎么老长不大啊,突然就发现生命之脆弱,太脆弱了。你说我奶奶嘛,到了90多岁这个年纪,心里有各种准备,当然还是会很难过。40岁的人,头两天还跟我说话呢,还说生病啦,感冒啦。我当时在外面拍戏,他说你回来了咱们吃扒猪脸,我印象特别深。我心想生病了还要吃扒猪脸,这肯定是没病,几天以后他人就没了。所以咱们说乐观,是说建立在悲观之上的乐观,千万别傻乐观。傻乐观,你就会,突然一天,你承受不了很多东西。

我看《伊丽莎白女王》,老年版的,从头哭到尾,会想到生命啊,人不能掌握的东西啊。但这些东西想完以后,对我会有一个正面的东西。我们活下来就是为了去死的嘛,这事改变不了。悲剧是注定的。那你在这个过程中是可以选择,我是悲剧地悲剧着过,还是喜剧地悲剧着过。
(实习生刘成硕对本文亦有贡献)

本文首发刊载于《中国新闻周刊》总第79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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